将军冢故人殇

永熙三年的冬天，格外的冷。

边关的风像是淬了毒的刀子，刮过荒原，卷起地上的积雪和血腥气，呜呜咽咽，如同万千亡魂在哭泣。

云芷拖着一辆简陋的板车，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这片刚刚经历完一场恶战的土地上。

她身上裹着洗得发白的粗布棉袄，脸上蒙着防冻的布巾，只露出一双沉静得近乎麻木的眼睛。

她在捡尸。

更准确地说，是在这片死人堆里，寻找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的伤兵。

无论是哪一方的。

这是她三年来隐姓埋名，在这边境之地唯一在做的事情。

用她一身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医术，尽可能地从阎王爷手里抢人。

天色渐晚，暮色西合，像一块巨大的灰色裹尸布，即将覆盖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。

就在云芷准备放弃，拖着今天唯一的“收获”——一个还有微弱气息的年轻小兵回去时，她的脚步被不远处一具“尸体”绊了一下。

那具“尸体”穿着银色铠甲，即便沾满了血污和泥泞，也能看出制式不同于普通兵士。

他半截身子被埋在雪和倒下的战马下，脸上血色尽无，一道狰狞的伤口从他额角划至下颌，几乎毁了他半张脸，胸口还插着半截断箭。

云芷本己走过，却鬼使神差地停了步。

她蹲下身，探出手指，极轻极缓地放到他的颈侧。

指尖触及的皮肤冰冷刺骨，几乎感觉不到活气。

但就在她准备收回手的那一刻，一丝微弱到极致的跳动，颤巍巍地触动了她的指尖。

那么轻，那么渺茫，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。

云芷的心猛地一跳。

她几乎没有犹豫，立刻放下板车，开始费力地搬动压在他身上的马尸和积雪。

一个女子的力气做这些实在艰难，冰冷的马鞍和铠甲的边缘割破了她的手指，在她手上留下道道血痕，她却恍若未觉。

费了九牛二虎之力，她才将人拖了出来。

试了试鼻息，那一点微弱的生气似乎更淡了。

不能死。

云芷不知为何生出这般强烈的念头。

她将自己板车上那个还有气的小兵抱下来，小心翼翼地放在避风处，用捡来的破毡子盖好。

然后，她用尽全身力气，将这个高大的、半死的将军拖上了板车。

板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

她拉起车辕，沉重的分量让她每一步都陷在雪地里。

寒风刮在脸上，生疼。

但她咬紧了牙，一步一步，朝着远处山脚下那间亮着微弱灯光的破旧小屋走去。

那是她的“家”，也是她简易的医馆。

屋内的暖意和血腥味、草药味混杂在一起。

云芷将人安置在唯一的床板上，剪开他冰冷粘稠的铠甲和里衣，露出那道致命的箭伤和周围发黑的皮肉。

箭簇有毒。

她眼神一凝，立刻取出银针，封住他心脉周围的穴道，防止毒素继续蔓延。

然后点燃油灯，将小刀在火焰上反复灼烧。

没有麻沸散，他昏迷着，或许能少受些罪。

刀刃划开发黑的皮肉，寻找着深嵌的箭簇。

过程血腥而漫长，云芷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，眼神却专注而坚定。

终于，“哐当”一声，染血的断箭被她扔进一旁的铜盆里。

清理创口，敷上捣好的解毒草药，用干净的布条一层层包扎好。

做完这一切，窗外己是月上中天。

她累得几乎虚脱，坐在床边的矮凳上，就着昏暗的灯光，这才有空仔细打量他的脸。

即便伤痕交错，面色惨白如纸，依旧能看出他原本英挺的轮廓。

剑眉浓黑，鼻梁高挺，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。

不知他醒来，会是怎样一个人。

云芷拧了温热的布巾，轻轻擦拭他脸上干涸的血污和污泥。

动作轻柔而仔细。

忽然，床上的人发出一声极轻的、痛苦的呓语。

云芷动作一顿，俯身去听。

“……阿……娘……”含糊不清的字眼，带着濒死的脆弱和无助。

云芷沉默了一刻，心底某一处莫名软了一下。

她替他掖好被角，声音低哑地安抚，也不知他能否听见。

“睡吧，会好的。”

窗外，北风依旧呼啸，卷起千堆雪，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温暖与生命都彻底埋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