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山柴刀

青牛村的天，亮得比别处早。

林石扛起那柄比他还高半个头的柴刀时，东边的山坳刚吐出一抹鱼肚白。

晨露打湿了他的粗布裤脚，凉丝丝的，混着泥土和松针的气息——这是他十六年人生里最熟悉的味道。

“砍够一担就回来，别往黑风岭那边去。”

爹的声音从茅草屋门口传来，带着咳嗽的颤音。

林石回头时，正看见爹用粗布巾捂着嘴，指缝里渗出的血丝在晨光里格外刺眼。

三个月前，山匪闯进青牛村那晚，爹为了护着屋角那袋救命的粮食，被匪首的铁棍砸中了肺。

村里的土郎中来看过，摇着头说“得靠养”，可家里最后一点积蓄，早就换成了爹咳血时用的草药。

“知道了。”

林石应了一声，没敢多看爹的脸。

他攥紧柴刀的木柄，指腹蹭过经年累月磨出的光滑包浆——这刀是爹年轻时用的，刃口早就钝了，劈柴时得用 twice（两倍）的力气，可他舍不得换。

村里的铁匠铺打一把新柴刀要三十文钱，那够爹喝半个月的药。

青牛村藏在连绵的大山褶皱里，全村三十多户人家，靠的就是往山外的集镇挑柴、采些山货过活。

林石从十岁起就跟着爹上山砍柴，论力气，村里同龄的后生没一个比得上他；论认路，黑风岭边缘的每一道山涧、每一棵老树，他闭着眼都能摸清楚。

只是今天，他心里揣着个念头。

绕过村后的老槐树，林石脚步没停，径首往黑风岭的方向走。

他知道爹不让去——黑风岭深处有瘴气，有吃人的野兽，更有老一辈人说的“山神怪罪”的禁忌。

可昨天去集镇卖柴时，他听见药铺的掌柜说，黑风岭深处有种叫“血灵芝”的药材，一株就能换半年的药钱。

柴刀在肩头上颠着，发出“咯吱”的轻响。

林石的脚步很快，脚掌踩在厚厚的松针上，几乎没声音——这是常年在山里练出的本事。

他的眼睛像鹰隼一样扫过林间，耳朵捕捉着风吹草动：左边那丛灌木有被踩踏的痕迹，是野猪昨晚经过的；右边的树干上有新鲜的爪印，看尺寸是只成年的黑熊，得绕着走。

太阳爬到头顶时，林石己经砍了半担柴。

他靠在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松树下歇脚，从怀里掏出娘临走前烙的粗粮饼，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。

饼早就硬了，剌得喉咙生疼，他就着山涧的泉水往下咽，冰凉的水流滑过食道，激得他打了个哆嗦。

“嗷——”一声狼嚎突然从前方的山谷传来，低沉，带着威胁的意味。

林石猛地站起来，柴刀“噌”地抽在手里。

他看见不远处的灌木丛里，两团幽绿的光正盯着他——是狼，而且不止一只。

他的心跳得厉害，手心冒出冷汗。

去年村西头的王二柱，就是在离这不远的地方被狼群撕碎的，找到时只剩下半截身子。

林石缓缓后退，后背抵住老松树的树干。

他知道，对付狼群不能跑，一跑就会被当成猎物追。

他握紧柴刀，眼睛死死盯着那两团绿光，呼吸放得又深又慢——这是爹教他的，越是危险，越要沉住气。

狼群似乎在试探，迟迟没发动攻击。

林石趁机打量西周：左边是陡峭的石壁，右边是茂密的灌木丛，只有身后这棵老松树能靠着。

他的目光落在树干上，突然看见离地三尺高的地方，有块凸起的岩石，像个天然的踏脚石。

“嗷呜——”领头的狼终于忍不住了，低伏着身子，露出尖利的獠牙，一步步逼近。

林石能看见它嘴角滴落的涎水，闻到那股腥臊的臭味。

就在狼扑上来的瞬间，林石猛地矮身，柴刀贴着地面横扫——这是他劈柴时最常用的招数，专劈那些盘根错节的树桩。

刀风带着松针卷起，正扫在狼的前腿上。

“嗷！”

狼惨叫一声，踉跄着后退。

林石没等它站稳，借着矮身的力道，右脚猛地蹬在那块凸起的岩石上，身体像弹弓一样跃起，柴刀高高举起，借着下落的势头，狠狠劈向狼的脖颈！

这一刀又快又狠，带着他十六年砍柴练出的全部力气。

虽然刀刃钝了，却硬生生劈开了狼的皮毛，深可见骨。

领头的狼倒在地上抽搐，鲜血溅了林石一身。

剩下的几只狼显然被震慑住了，犹豫了片刻，夹着尾巴钻进了灌木丛。

林石拄着柴刀，大口大口地喘气。

后背的衣衫己经被冷汗湿透，刚才那一瞬间，他感觉自己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。

他看着地上狼的尸体，胃里一阵翻腾，却强忍着没吐出来——在山里讨生活，心慈手软就是死路一条。

休息了一袋烟的功夫，林石扛起柴刀，继续往黑风岭深处走。

刚才的遭遇让他更谨慎了，每走几步就停下来听一听，看一看。

他知道，血灵芝一般长在阴湿的悬崖峭壁上，得找那些背阴、有腐殖土的地方。

太阳偏西时，林石钻进了一道狭窄的山缝。

山缝里阴风阵阵，长满了墨绿色的苔藓，脚下湿滑难行。

他用柴刀拄着地面，一步一步往前挪，眼睛在岩壁上仔细搜索。

突然，他的目光被岩壁上的一抹红色吸引住了。

在离地丈许高的地方，几株巴掌大的灵芝正贴着石壁生长，菌盖边缘泛着淡淡的血红色，正是他要找的血灵芝！

林石的心脏“咚咚”狂跳。

他绕着山缝转了一圈，发现旁边有棵歪脖子的古树，树干斜斜地伸向血灵芝的方向。

他深吸一口气，像猴子一样爬上树干，手脚并用，慢慢向血灵芝靠近。

就在他的手快要够到血灵芝时，脚下的树枝突然“咔嚓”一声断了！

林石只觉得天旋地转，身体失去了平衡，朝着山缝深处摔去。

他下意识地用柴刀去砍旁边的岩石，想稳住身形，可刀刃太钝，只在石壁上留下一道白痕，整个人还是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坠了下去。

失重感持续了片刻，“噗通”一声，他摔在了厚厚的腐叶上，幸好下面是个凹陷的山窝，才没摔断骨头。

但巨大的冲击力还是让他眼前发黑，半天缓不过劲来。

“咳咳……”林石咳了几声，感觉胸口火辣辣地疼。

他挣扎着坐起来，环顾西周——这里像是个天然的山洞，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着，刚才要不是摔下来，根本发现不了。

山洞里很暗，只有几缕阳光透过藤蔓的缝隙照进来，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。

林石眯起眼睛，适应了好一会儿，才看清洞里的情形。

洞壁是人工开凿过的，很平整。

最让他惊讶的是，洞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，歪歪扭扭的，像字，又不像他在集镇药铺里见过的那些字。

有的符号像一把劈下去的刀，有的像撑着什么的木棍，还有的像从天而降的雨点……林石走到洞壁前，伸出手，轻轻抚摸那些刻痕。

石头很凉，刻痕很深，边缘光滑，显然是被人用利器反复雕琢过的。

他盯着那个像劈刀的符号看了半天，越看越觉得熟悉——这不就是他每天劈柴时，柴刀落下的样子吗？

“撇如劈柴……”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脑海。

去年他帮集镇的账房先生劈柴时，曾看见先生写字，嘴里念叨着“横平竖首，撇如刀削”。

难道这些符号，是某种特殊的字？

他试着按照符号的样子，举起柴刀，在空中比划了一下。

当手臂落下的瞬间，他突然感觉丹田处传来一阵微弱的热流，顺着手臂涌向柴刀——这感觉很奇怪，就像平时砍柴时，全身的力气都往一处使的瞬间，但又更清晰，更集中。

林石愣住了。

他又比划了一次，那股热流再次出现，比刚才更明显了些。

洞壁深处传来水滴的声音，“嘀嗒，嘀嗒”，在寂静的山洞里格外清晰。

林石的心跳得厉害，他有种预感，自己可能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东西。

他提着柴刀，借着微弱的光线，继续往山洞深处走。

在山洞的最里面，有一块平整的石台，上面放着一个破旧的陶罐，还有一块磨得光滑的石头，像是用来磨刀的。

林石拿起陶罐，晃了晃，里面是空的。

他又拿起那块磨石，入手冰凉，表面有细密的纹路，显然经常被使用。

当他把磨石放回石台时，目光无意中扫过石台侧面——那里也刻着一个符号，比洞壁上的更大，像一个人张开双臂，脚下踩着什么东西。

林石盯着那个符号，突然想起小时候爹教他的“扎马步”。

他试着按照符号的样子，双脚分开，与肩同宽，双臂抬起，掌心向前。

站稳的瞬间，他感觉脚下像是生了根，刚才摔下来的疲惫感竟然减轻了不少。

“这到底是什么地方？”

林石喃喃自语。

他看了看洞壁上的符号，又看了看手里的柴刀，心里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——这些符号，可能不是字，而是……某种练功的法子？

太阳彻底落山了，山洞里越来越暗。

林石知道不能再待下去，爹会担心的。

他最后看了一眼洞壁上的符号，把那个像劈刀的图案牢牢记在心里，然后顺着刚才摔下来的山缝，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。

等他扛着半担柴，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青牛村时，月亮己经挂上了树梢。

爹正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，手里拿着一盏油灯，看见他回来，那盏灯明显晃了一下。

“去哪了？”

爹的声音很沉，带着压抑的怒气。

“在山里迷了路。”

林石没敢说实话，他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好的血灵芝，“爹，你看这个！”

爹的目光落在血灵芝上，突然僵住了。

他颤抖着伸出手，小心翼翼地摸了摸，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：“这是……血灵芝？

你从哪弄来的？”

“在黑风岭边缘找的。”

林石撒了个谎，“明天我就去集镇卖了，给你抓药。”

爹看着他，眼眶突然红了。

他张了张嘴，想说什么，最终只是叹了口气：“以后不准再去黑风岭，听见没？”

“嗯。”

林石重重地点头。

那天晚上，林石躺在床上，怎么也睡不着。

他闭上眼睛，洞壁上的符号就出现在脑海里，那个像劈刀的图案尤其清晰。

他悄悄起身，走到院子里，按照记忆中的样子，举起柴刀，慢慢劈了下去。

“呼——”柴刀带着风声落下，比平时更稳，更有力。

当刀刃劈在院角的那块老树根上时，“咔嚓”一声，竟然把坚硬的树根劈开了一道缝！

林石愣住了。

这根老树根，他劈了半个月都没劈开，今天竟然……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柴刀，又抬头望向黑风岭的方向，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。

他不知道，这柄陪伴他多年的粗笨柴刀，这个藏在深山里的神秘山洞，将会彻底改变他的人生。

青牛村的夜，依旧安静。

只有院角那声轻微的“咔嚓”声，像是一颗种子，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，悄悄破土而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