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城风起时

2015年7月的云溪县，日头毒得能把柏油路烤出黏腻的印子。

集市入口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树，枝桠张得比戏台还宽，浓绿的叶子筛下碎金似的光，成了来往行人躲暑气的好去处。

祁杨攥着兜里的五十六块三毛钱，指腹把纸币边缘捏得发毛——这是他整个暑假帮隔壁王伯搬化肥、卸水果攒下的，原计划买个新篮球，替换掉那个皮都快磨破的旧球，可此刻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卖桃子的摊位前。

“姑娘，尝尝？

刚从后山果园摘的，咬一口能甜到心坎里！”

摊主老李头的吆喝声裹着热浪飘过来，一个穿浅蓝色连衣裙的女孩蹲下身，指尖轻轻碰了碰桃瓣上的绒毛。

她的马尾辫松松垮垮地垂在肩头，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光洁的额角，蹲得久了，裙摆自然垂落，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，上面还沾着点湿润的泥土，像是刚从田埂上跑过来。

祁杨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了。

女孩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，抬头望过来，睫毛颤了颤，像只受惊的白蝴蝶。

那双眼太亮了，像浸在溪水里的青提，带着点怯生生的好奇，让祁杨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，连手里的钱被汗水洇软都没察觉。

“麻烦借过一下！”

女孩抱着刚称好的桃子起身，胳膊肘不小心撞到了祁杨的小臂。

桃子袋底的绳结没扎紧，一颗粉白的桃子滚落在地，在柏油路上蹦了两下，停在祁杨脚边。

他反应过来，快步追上桃子，用袖口擦了擦上面的灰——生怕蹭掉那层薄薄的绒毛，递过去时声音都有些发紧：“没摔烂，你拿好。”

“谢谢！”

女孩接过桃子，指尖不小心蹭到他的掌心，温温的、软软的，像刚剥壳的煮鸡蛋。

她把桃子塞进袋子，又从帆布包里掏出折叠纸巾，仔细擦了擦手，指腹反复蹭过指缝，才仰起脸笑：“我叫田薇，你呢？”

“祁杨。”

他报上名字，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连衣裙的袖口——那里绣着一朵小小的栀子花，针脚不算精致，花瓣边缘还有点歪，像是对着图样一针一线描出来的，却透着股少女的灵气。

他想问她是哪个村的，想知道下次还能不能见到她，可话到嘴边，却只变成了一句干巴巴的“你家也在这附近？”

“嗯，田家村的，离这儿骑自行车要十分钟。”

田薇晃了晃手里的袋子，桃香混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飘过来，“我妈说夏天吃桃败火，让我多买些回去。

我得赶紧走了，不然她该着急了，再见啊祁杨！”

浅蓝色的裙摆扫过地面，带起一阵热风，女孩的身影很快融进集市的人流里——她走得不算快，时不时要避让挑着担子的小贩，马尾辫在背后轻轻晃着，像只展翅的鸟。

祁杨站在原地，手里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，首到摊主老李头拍了拍他的肩膀：“小伙子，买不买桃？

不买别挡着我做生意啊！”

他才猛地回过神，摇摇头，攥着兜里的钱转身往家走。

那天晚上，祁杨把五十六块三毛钱放进了床头柜的铁盒里，压在最底下。

妈妈端着绿豆汤进来，见他盯着天花板发呆，笑着打趣：“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？

是不是在集市上看上哪个姑娘了？”

祁杨耳尖一红，赶紧端起碗喝绿豆汤，烫得舌头首打转，却没敢反驳——妈妈说对了，他确实看上了那个叫田薇的姑娘，看上了她笑起来时弯弯的眉眼，看上了她袖口那朵歪歪的栀子花。

接下来的一个月，祁杨成了集市的常客。

每天天不亮就起床，借口帮妈妈买酱油、买盐、买醋，把集市的每一条小巷都逛了个遍。

卖菜的张婶见他天天来，笑着问：“祁杨，你是不是在找对象啊？

跟婶说，婶帮你留意！”

他红着脸否认，脚步却没停，眼睛还在人群里扫来扫去。

修鞋的李叔打趣他：“小伙子，天天来晃悠，是不是看上哪个姑娘了？”

他也只是挠着头笑，手里却攥着那颗田薇掉落的桃子留下的桃核——那天他把桃核洗干净，晒干后放在了口袋里，像是揣着个秘密。

可云溪县的集市虽小，却每天都有新的人来，旧的人走。

祁杨找了整整一个月，没再见过那个穿浅蓝色连衣裙的女孩，没再闻到过那股淡淡的皂角味，甚至连绣着栀子花的布料都没再见到过。

他心里像空了一块，有时站在老槐树下，看着来往的人流，会忍不住想：田薇是不是去别的地方了？

她会不会己经忘了自己？

八月底，云溪县职业技术学校的报名通知贴满了各个村落的公告栏。

祁杨中考失利，没考上县重点高中，只能去读中职。

出发去报名那天，妈妈在他包里塞了两个煮鸡蛋，反复叮嘱：“到了学校要好好学，别跟人打架，电子商务这个专业，你表哥说现在火，以后能去大城市找工作，你可得上心。”

他嘴上应着，心里却还惦记着田薇——或许，她也会去读中职？

这个念头刚冒出来，就被他压了下去，云溪县这么大，哪有这么巧的事。

报名处设在职校的教学楼一楼，走廊里挤满了学生和家长，喧闹声几乎要掀翻屋顶。

祁杨挤在人群里，看着墙上贴的专业介绍，手指在“电子商务”那栏犹豫——他连电脑都没摸过几次，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学好。

旁边有家长在议论：“听说电子商务现在缺人，毕业就能找工作！”

“是啊，我家孩子就报这个专业！”

祁杨咬了咬牙，刚想伸手拿报名表，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：“同学，麻烦让一下，我填报名表。”

祁杨的身体瞬间僵住。

他缓缓转过身，看到田薇正抱着一叠表格，站在他身后，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。

她穿了件白色的T恤，蓝色的牛仔裤，头发扎成了马尾，比在集市上时少了几分怯生生，多了几分清爽。

是她！

真的是田薇！

祁杨感觉自己的脑子像被炸开了，耳边的喧闹声突然消失，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，“咚咚”地响，像要跳出胸腔。

田薇也认出了他，眼睛一下子亮了，像星星落进了眼里：“祁杨？

你也来报名啊！”

“是、是我！”

他说话都有些结巴，手指紧紧攥着衣角，指节都泛了白，“你也来读这个学校？”

“嗯！”

田薇把表格放在旁边的桌子上，拿起笔填起来，笔尖在纸上划过，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，“我选了电子商务专业，我哥说现在网上开店特别火，缺懂这个的人，以后好找工作。

你呢？

你选哪个专业？”

祁杨看着她低头填表的样子，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的发顶，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。

他几乎没有犹豫，从老师手里拿过一张报名表，在“专业”那一栏一笔一划地写上“电子商务”，字迹因为激动有些歪歪扭扭，却写得格外用力——像是要把这个专业，和眼前的女孩，牢牢地绑在一起。

“我也选电子商务！”

他把填好的表格递过去，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，“以后我们就是同班同学了！”

田薇接过表格，看到“祁杨”两个字时，忍不住笑了，眼睛弯成了月牙：“太好了！

那开学的时候，我们可以一起去教室，我还可以帮你补习电脑知识，我初中时跟着我哥学过一点。”

“真的吗？

那太谢谢你了！”

祁杨高兴得差点跳起来，心里像揣了颗糖，甜得发慌。

报名结束后，祁杨送田薇到学校门口。

田薇要坐村口的三轮车回家，临走前，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一颗桃子，塞到祁杨手里：“这个给你，上次谢谢你帮我捡桃子。

这是我家果园种的，可甜了，你尝尝。”

“谢谢！”

祁杨攥着桃子，手指都在发抖。

桃子还带着点温热，像是田薇手心的温度。

“开学见！”

田薇跳上三轮车，朝他挥了挥手。

“开学见！”

祁杨也挥着手，看着三轮车渐渐远去，首到消失在路的尽头，才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桃子。

他小心翼翼地剥开桃皮，咬了一口，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流，比他吃过的任何桃子都甜。

那天晚上，祁杨把田薇送的桃子的桃核也洗干净，晒干后放进了铁盒里，和之前那颗放在一起。

他躺在床上，看着天花板，想象着开学后的日子——和田薇一起上课，一起去食堂吃饭，一起去图书馆看书，一起学习电子商务的知识，一起开个网店，卖云溪县的桃子、西瓜、橘子……窗外的蝉鸣渐渐弱了，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，落在他的脸上，带着点温柔的笑意。

他知道，从今天起，他的生活好像有了新的方向，而这个方向，叫做田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