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尘戏一一折枝

江南的春夜，湿漉漉的，连月光都仿佛能拧出水来。

“云韶府”的戏台子却热得灼人。

锣鼓铙钹敲得震天响，丝竹管弦缠缠绕绕，都压不住台下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好声。

今夜压轴的，是《贵妃醉酒》。

沈折枝扮的杨玉环，醉了七分，媚了十分。

水袖抛洒，眼波流转，每一个身段都酥软到骨子里，每一个眼神却都藏着钩子，勾得台下那些自诩风雅的男人们魂不守舍。

她唱：“海岛冰轮初转腾……” 嗓音不像寻常旦角的清亮，反而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，像羽毛搔过心尖，又像陈年的酒，醉人于无形。

台下一角，与这满室喧嚣格格不入。

容砚裹着一件银狐裘，斜倚在铺了软垫的檀木椅里，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盏未曾动过的清茶，一碟精致的点心，还有一只小巧的鎏金手炉。

他脸色苍白，唇色极淡，时不时掩口低咳两声，一副弱不胜衣的病美人模样。

周围的人都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，既是敬畏他那“闲散王爷”的身份，也怕沾染了他身上的“病气”。

只有他的目光，清醒得可怕。

他不像其他人那样痴迷于沈折枝的媚态，而是像鉴赏一件古玩，冷静地剖析着她的一举一动。

看她如何用醉步掩饰步伐的稳健，如何用媚眼遮盖眼底的锐利。

当沈折枝唱到“人生在世如春梦，且自开怀饮几盅”时，她的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他这个角落，与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。

那一刻，容砚清晰地看到，那醉眼朦胧底下，闪过一丝极快、极冷的审视，如同暗夜中捕猎的兽。

容砚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，端起茶杯，轻轻啜了一口早己凉透的茶。

苦得很，却正好提神。

戏毕，满堂彩。

沈折枝在丫鬟的搀扶下谢幕，依旧是那副柔弱无骨、倚娇作媚的模样。

回到后台单独的妆阁，门一关，她脸上的笑意便如潮水般褪去，只剩下倦怠的清冷。

丫鬟小红一边帮她卸去繁重的头面，一边叽叽喳喳：“姑娘今儿个真是绝了！

台下那些爷的眼睛都看首了！

尤其是那位……那位容王爷，从头到尾都没移开眼呢！”

沈折枝对着菱花镜，慢条斯理地用沾了香油的棉线卸着浓重的油彩，闻言，动作未停，只淡淡哼了一声：“一个病秧子，倒有闲心看戏。”

小红压低声音：“姑娘可别这么说，听说这位容王爷虽然不管事，但圣上对他很是怜惜呢，府里什么好东西都紧着他……怜惜？”

沈折枝嗤笑，镜中她的眼睛恢复了原本的清澈冷冽，“能在这吃人的京城活下来，还被‘怜惜’得这么好的，有几个是简单角色？”

她想起刚才台下那双眼睛，看似温润，实则深不见底，像两口古井，藏着噬人的寒气。

那种被看穿的感觉，让她很不舒服，又隐隐有些兴奋。

太久没遇到能让她提起兴致的“玩意儿”了。

头面卸尽，露出一张清水芙蓉般的脸，比台上少了秾丽，多了几分疏离的精致。

她刚换上一身素雅的常服，班主沈老爹便推门进来了，脸上带着忧色。

“折枝，永昌伯府的二公子又来了，在前厅等着，说要请你过府唱堂会，赏银……很丰厚。”

沈老爹搓着手，眉头紧锁。

那伯府二公子是出了名的纨绔，纠缠折枝己久，手段愈发不堪。

沈折枝眉梢一挑，非但不惧，反而露出一抹顽劣的笑意：“哦？

是么？

爹，你去回话，就说我今日乏了，但二公子盛情难却，请他在前厅稍坐，我喝盏参茶提提神便去。”

沈老爹知她又有鬼主意，张了张嘴，最终还是叹了口气，转身去了。

他对这个捡来的女儿，是既骄傲又无奈。

她聪明绝顶，撑起了整个云韶府，可这性子……也太能惹祸了些。

沈折枝不紧不慢地沏了杯茶，却不是参茶。

她从妆奁底层摸出一个小纸包，将里面淡黄色的粉末抖了进去，轻轻晃匀。

动作熟练得像演练过千百遍。

“小红，把这茶给二公子送去，就说我特意为他沏的，润润嗓子。”

小红接过茶盘，手有点抖：“姑娘，这……放心，死不了人。”

沈折枝笑得像只偷腥的猫，“顶多让他跑一夜的茅房，清一清他满肚子的坏水。”

小红战战兢兢地去了。

沈折枝走到窗边，推开一条缝，看着楼下前厅的方向。

果然，没过多久，就见那伯府二公子捂着肚子，脸色惨白地冲了出来，形象全无，引得路人纷纷侧目。

沈折枝轻轻合上窗，唇角勾起一抹冷嘲。

这些所谓的贵人，皮囊光鲜，内里却肮脏不堪，稍微动点手脚，就原形毕露。

她转身，正准备歇下，目光却猛地定住。

妆台上，不知何时，多了一枚通透的白玉佩。

玉佩旁边，还有一张素笺，上面是力透纸背的西个字：“茶，凉了伤身。”

没有落款。

沈折枝拿起那玉佩，触手温润，是极品和田玉。

她的心猛地一沉。

这玉佩，是什么时候放的？

谁放的？

她回想起刚才卸妆时，似乎有片刻，小红出去倒水，妆阁里只有她一人……是那个时候？

能做到如此神不知鬼不觉……她脑海中浮现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——容砚。

他看到了？

看到她在茶里动手脚？

不仅看到了，还留下了玉佩和这句似是而非的“提醒”？

是警告？

还是……另一种形式的纵容？

沈折枝捏紧了玉佩，指尖泛白。

她第一次觉得，自己好像惹上了一个不该惹，也未必惹得起的人。

但奇怪的是，除了警惕，她心底竟涌起一股更强烈的、跃跃欲试的冲动。

她将玉佩举到眼前，对着灯光细看。

玉质无瑕，却仿佛映出了容砚那张苍白病弱的脸，和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。

“病秧子……”她低声重复了一遍，这次，语气里却少了轻视，多了几分玩味，“看来，这京城的水，比我想的还要深。”

窗外，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。

夜色更深，如同化不开的浓墨。

一场属于两个“鬼魅”之间的棋局，似乎就在这个潮湿的春夜，悄然开启了第一子。